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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湿的发络搭在额头上,他抱着陈萍萍行过草坪,行过那枝花树,行过那方围成的小湖,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,墙上有花,他轻轻地摘了一朵瑟缩开放着的小黄花。
然后他伸手在花墙一角里轻轻摁动了一下,只听得咯吱几声响动,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洞口,有石阶往下探去,并不太远,此时天上的阳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干爽的石板。
太平别院里有密室,想必对于当年那些老人来说并不是秘密,就连当年年纪还小的长公主,也曾经在别院里找到了一个。
当年叶家事变之后,皇帝应该也来别院查探过箱子的下落,只是他没有找到,加上对这个院子一直有些异样的情绪,所以一直没有再来过。
而对于范闲来说,这个密道很熟悉,因为很多年前打开那个箱子后,五竹叔便曾经带着他来到太平别院,沿着这个通道下去,找到了那把烧火棍最需要的子弹。
一步步地往下走,似乎要走入幽冥,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离地约三丈的密室,室内干爽干净,没有别的什么陈设宝物,只是有几个椅子,还有几副棺木。
范闲单手搭在棺木一缘,微微用力,将棺盖掀开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老人瘦弱的身体放进去,取了一个小瓷枕很小心地垫在了他的后脑,看了看棺木内的丝绸,范闲微微偏了偏头,没有替他盖上。
陈萍萍双目紧闭,赤裸的身体上只盖着范闲脱下来的那件监察院官服,范闲站在棺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两颊,深陷的眼窝,忽然觉得这身全黑的衣裳,比那些华美的丝绸更适合一些。
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监察院官服,从范闲身上脱下来的,自然是监察院院长的制式,在范闲看来,陈萍萍此生难以言断,但想必对方是喜欢以监察院院长的身份死去。
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棺木旁边看着沉睡中的陈萍萍,想着先前在法场上,在秋雨中,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怀里渐渐睡去,睡去之前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,应该不会害怕吧?看着那张苍老而苍白的脸,范闲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,很小的时候,这位喜欢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,让费介老师来教自己,让自己学会在这险恶的世界上保护自己的能力,让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便熟悉监察院里的所有条例架构,大概从自己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,老人就已经想好了,要将他最视若珍宝的监察院留给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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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闲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陈萍萍时的场景,那是在监察院那间阴暗的房间里,明明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,可是自己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跛子,却像是看见了一个许久没有见到的长辈,一股天然而生的亲近就那样盈绕在二人的心间。
那一日范闲低下头去,轻轻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陈萍萍,贴了贴脸,就如今日抱了一抱,贴了贴脸。
在浅池畔观鱼论天下,轻弄小花,在陈园里两辆轮椅追逐而舞,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现了吧?不能再想了,范闲紧紧地闭上了眼,旋即睁开眼,低身将手中拈着的那朵瑟缩小黄花,轻轻地拈在了陈萍萍的鬓间白发中。
…………沉默了许久,范闲没有再多说什么,将棺木的上盖合上,从旁边拾起备好的大钉,对准了棺盖的边缝,然后运功于掌,一记劈下。
接连数声闷响响起,范闲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着,将所有的大钉全部钉了下去,将整副棺木钉的死死的,将那个老人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中,一个与自己再也触不到的世界中。
做完了这一切,范闲看着这副黑色的棺木开始发呆,这只是暂时的处置,总有一日,范闲要将老人送回他的故乡,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处,而不会让他永远地留在这座黑暗的京都附近,虽然这里是太平别院,陈萍萍想必也很喜欢在这里生活,但是这里依然离京都太近,离皇宫太近。
范闲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,觉得无穷无尽的倦意和疲惫开始涌上心头,他在身旁的高脚木椅上坐下,双腿踩着椅边,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,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。
右手掌上被钉子割破的痕迹开始流血,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。
范闲就这样埋着头坐着,不知道坐了多久,多久,头顶太平别院草坪上积着的雨水开始顺着石阶流了下来,打湿了一层一层,冰凉了一层一层。
…………阳光在天上缓缓地转移着,地下暗室里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,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还是云度的厚薄带来了这一切。
一丝声音传入了范闲的双卫,他缓缓地从双膝间抬起头来,走了下椅子,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,沿着已湿的石阶走了上去。
一声异响之后,石室上面的密门被紧紧地关闭,再没有一丝阳光和一络流水可以渗透进来,此地回复平静与黑暗。
范闲沿着围湖旁边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别院的门口走,待走到离木门不远的地方,便听到了一处下属低沉的禀报声。
范闲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,轻声说了一句什么,便在院内的一截断树上坐了下来。
木门开了,言冰云走了进来,站到了范闲的身前,低着头,许久没有说话,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“从宫里开始有动静的那一天开始说,你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参与,那我不想遗漏任何的细节。”
范闲疲惫地坐在断树根上,右手搭在膝上,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。
言冰云看了他的右手一眼,发现在流血,心头微微一震,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辞解释,而是平静说道:“初二时,我被召进宫中,得了旨意,便开始安排。
至于贺大学士在达州缉拿高达,以及陛下借此事将院长留在达州,再用京都守备师擒人,我只是知道大概,并不知道细节。”
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细节。”
言冰云看着低着头的范闲,发现今日的小范大人与往常任何时刻都不一样,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样的平静,平静的令人心悸,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。
从那日清晨京都守备师护送着黑色的马车入京,再到皇宫里御书房里的争吵,再到陛下身受重伤,再到陈萍萍被青瓷杯所伤,被下了监察院大狱,言冰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,甚至连其中自己所扮演的丑陋角色,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来。
范闲沉默了片刻,缓缓抬起头来,看着他说道:“那你这时候跟着我做什么?是想把那个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几刀?还是说非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?”
言冰云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,脸上现出一丝绝非作伪的悲痛之色,沙哑着声音说道:“下官必须来见院长您,我要保证您不会发疯。”
“什么是发疯?造反?”
范闲唇角微翘,笑声中寒意十足,“别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军队,难道不就是用来做这件事情的?”
此时别院之外隐现烟尘之意,明明刚刚落了一场秋雨的大地,却现出燥意来,谁知道太平别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军队,多少用来压制范闲的高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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