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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云看着那个快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木箱,放下背上的背篓,和大叔一起把木箱子搬上去,刚刚那年轻人见状,也三两步跑过来帮忙,三人一同发力,抬起放下,拉车大叔用草绳子给木箱绑了个十字,万云顺手把背篓一起放到板车上。
见万云只是沉默地干活儿,年轻人有些讪讪,不死心,凑前去:“你这亲戚还真实诚,怕是寄来不少好东西。”
万云笑一笑,即使额头的汗水黏住了头发,笑起来仍是灿若春花,双手在板车后扶住箱子:“不知道,是我爱人的亲戚寄来的。”
“我爱人”
三个字一出来,那年轻人就跟石化了一样,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万云,她到结婚的年龄了吗?
万云没看到那年轻人略微可惜和破碎的眼神,擦擦额头的汗,跟在拉车大叔的后头,扶着箱子和背篓,一步步往家具厂走去。
走了快一个多小时,这才到家门口,万云请大叔帮忙把箱子搬下来,付了六毛钱,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感谢,等大叔拉着车走后,她对着占了他们家一小半地方的木箱子发愁,钉子钉得这样严实,她徒手真没办法打开,还是要等城哥回来,拿工具撬开才行。
顾不上这个箱子,万云忙忙把背篓上的东西拿出来,又点了点卖卤蛋的钱,放入他们存钱的铁盒子里,趁着天光没有完全黑下去,赶紧挑瓜子里头的掺杂物,早开灯就意味着多花电费,她和周长城都是习惯挨到摸黑了才肯开灯的。
万云手速极快地挑了一遍瓜子里的小杂物,看外头有人亮灯了,自己也开始拉灯,用中午留着的鸡汤下了碗汤米粉,敲个蛋,从菜地里薅棵青菜放进去,晚饭就解决了,等吃了饭,又忙着给周长城留一壶洗澡用的热水,自己再去水房洗澡洗衣,杂事忙完,这才有功夫坐下来算算钱。
成本花出去,现钱赚回来,点钱的时候,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。
现在周长城和万云装钱的那个新铁盒子里,分了两份钱。
一份是周长城的工资存款,除去两人生活上必要的支出,一个月下来,多的话能存十三块,少的话能存十块,自结婚到现在,已经存有三十八了。
另一份是万云担担子赚的钱,除开买食品和物料的钱,积累起来有八十六。
这当然不能算万云一个人赚来的,如果没有城哥托底的工资作为花销,他们两个也没有办法这样迅速存到八十六。
不论怎么算,小夫妻俩儿每天夜里睡觉前,都要看一看铁盒子里渐渐多起来的票子,对对方勉励几句中听的话,说着说着,两人就会滚到一起去,然后好成一个人。
过了夜里九点,万云把门锁上,频繁从窗户里朝外看去,城哥说今晚的排班跟昨天的一样,九点四十左右估计就能回到家了,她还给他留了宵夜,鸡汤她没喝完,还留了一碗,加点儿水就能再下一碗米粉,够他吃饱的。
谁知家具厂筒子楼的灯陆续关掉了,也没见周长城的身影,万云有些焦急起来,城哥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,他做事相当靠谱简单,很让人很放心的。
万云拿着本万雪给的故事书,勉强看完一页,看样子都快十点了,因为筒子楼外头的路灯都开始调暗了。
模糊中,万云透过玻璃窗,看到外面一深一浅来了两个影子,看这样子是直奔她这屋子来的,家具厂筒子楼这么多年来虽然并未发生过什么入室偷盗的事,但现在县里越来越多人,风气保守归保守,二流子也是有的,一切都不好说,何况今晚只有她一个女子在家,万云立即就从角落抽起一把砍柴刀。
那两个影子果然是到了万云门前停下,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,万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,听出来是门口的何保安,他敲了几下门,喊道:“小万,小万,这是电机厂的人,说是你爱人托他给你带句话。”
万云紧提起来的心这才松开,把柴刀无声地放在一边,打开一条门缝,门口是筒子楼的何保安,还有一个见过面的男人,对方穿着电机厂的工作服,看样子一脸的疲惫,上回万雪生孩子,也是这人给万云带的消息,万云这才把门缝再打开了点儿。
这回他也是来送消息的,门口的男人说,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晚饭过后回到厂里加班,犯了高血压,手脚发麻,吐字不清,半晕在地,被大家扶着背着送到厂区医院去了,医生检查完,说是小中风。
周远峰的儿子周小伟不在,李红莲被人喊到医院,慌得气都要喘不上了,周长城是作为他们家半个儿子养的,虽然结婚后两家人分开住,最近往来得也少了,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。
电机厂现在整个厂子,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压中,所有人又累又躁,有干劲,但打架的事件也发生了两起,陆国强和刘喜匆匆跑去医院看了师父一眼,见师父已经打过针吃过药了,应该是没事了,很快又被喊回厂里去继续加班,只留了周长城一人在医院陪床。
周长城就让人回来给万云带句话,他今晚回不了家,现在师娘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,一切要等师父的血压稳定了再说,让她别担心,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。
万云听得心噗噗跳,忙谢过门口一脸倦容的同事,那同事估计也是上班累了一天,不和万云多客气,带完话,跟何保安出去了,他住东郊,前头还有一段村里的夜路要走。
得知了周长城的信儿,万云那颗在胸腔里乱跳的心才慢慢复位回去,但一想到周远峰这样看起来健康的人竟是说倒下就倒下,又不禁皱了皱眉头,明天一大早还是要去看看情况,师父小中风住院,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。
那一夜,不论是万云,还是周长城,都没有睡实在。
周长城在厂区医院陪着师父,两个师哥下班后,晚上十点多也过来了,师父醒醒睡睡,能认出人,也能说点儿囫囵话儿,手上挂着盐水,师哥们说了会儿安慰的话,看安排已经稳妥,便安抚了师娘几句,也前后脚回去洗漱了。
医生的意思是周师傅年纪到了,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压,但没重视,吃药不规律,平常还爱喝点儿小酒,这回厂里的工作一加重,顾不上休息,累了就抽烟提神,心脑血管受不住,身体发出罢工的警醒,好在发现得早,送医及时,吃药打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,是可以慢慢恢复的。
工作一整日,周长城身上都是机油味和汗味,他借了刘师哥的工作服,在厂里的公共澡房里洗了个澡,找了个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厂带句话,又匆匆去医院守着师父,让李红莲先回家去,周小梅年纪小,离不开她,何况师娘年纪也奔着五十去了,还是别在医院里跟着熬了。
李红莲原是不肯的,结婚三十来年,除了大运动时周远峰被关在厂里不得出去,他们老两口没有分开过一夜,听周长城这么一劝,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女儿,这才打着电筒摸黑回去了,走之前,一会儿叮嘱周长城千万别睡死了,注意老头儿的动静,一会儿又叮嘱周长城记得要眯一会儿,自己别累坏了。
生病的时候,不论是病人自己,又或是病人家属,都会异常脆弱啰嗦,叮嘱的话车轱辘儿似的来回说,好在周长城并没有失去耐心,而是一五一十地听着,回应着。
周远峰急救及时,只是手脚发麻,血压飙升到两百,脸色发红,但并没有歪嘴歪脸的情况,最近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是不能参加了,后续的恢复期有多长,医生也没办法定论,不过对他来讲,这次小中风是变衰老的大事件,心理上的打击大过身体上的打击。
半夜时,医院病房的灯只开了一半,这间大病房里暗暗的,只能看见身边人的轮廓。
周长城忙了一整个白日和一个晚上,已经疲累不堪,摊了张行军床,肚子上搭了件衣服,躺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呼噜声,睡了过去。
周远峰半夜醒来,咂咂嘴,干巴巴的,想喝水,也想叫人,喊了两声无人回应,他缓慢地转头看了眼周长城,终究没再叫人,而是睁着眼,望着黯淡的天花板,脑子里沉沉的,手上也使不上什么力气,不过是一夜之间,他对自己双手的掌控度就失去了一部分权利。
这个夜里,周远峰的思绪漂浮,一时想到在周家庄还未走到县里工作的幼年的自己,一时又想到第一个孩子周小芬出生那日的欣喜,想到和李红莲这些年过日子时的磕磕碰碰,但最后,他想的最多的,是厂里一台六十年代初期进口的德国西门子机床,那台巨大的机床刚到厂里的时候,光鲜亮丽,崭新亮眼,削铁如泥,刀头发出钢铁的寒光,厂子里所有部门的人都上前来围观这个漂洋过海来的大东西。
他作为技术工人的优秀骨干,被派去市里,跟着熟练工人学习洋机床的操作,一个月后学成后回来,年轻的周远峰摸着机器,跟摸着自己兄弟似的,开机,调试,磨合,下刀,修整,他对这台机器的熟练程度,不亚于对自己身体部件的熟悉程度,也正是这台机床,让周远峰钻研出了最好的手艺,在电机厂里收徒弟,职级一升再升,资历一老再老,直到变成厂里的大师傅,除了那几个老伙伴,几乎无人可出其右,现在就是他的徒弟陆国强和刘喜,两人手下都跟着两个学徒,论起来,他已经是电机厂里师公的辈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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