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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预定入城的当日,单于庭上空万里无云,晴空朗朗,睽违多日的太阳高悬正中,投下了久别的温暖日光。
以至于前几日冻得抖抖索索的方士集团都敢顶着寒风走出营帐,在城墙下左右张望了。
是的,为了仪式一切进行顺利,穆祺在私下组织了不少排练,已经与剩下三位对过了不知多少次颗粒度。
为了追求仪式上的飒爽英姿、凛凛风度,穆祺毅然抛弃了那些臃肿的、鼓鼓囊囊的绵袄皮毛,选择了一身又贴身又轻便的衣料,绝不在场面上露一丁点的窃——当然,这样高贵风度的代价就是,即使他在内里套了两三件保暖内衣,贴了十几张暖宝宝,出门后被塞外刀子一样的冷风一刮,依然冻得与灰孙子差相仿佛,不能不紧急调换位置,把自己安插在卫、霍之间——至少能借着他们挡挡寒风吧?
所以今天这个太阳就来得非常好。
可以让穆祺昂首挺胸,走在前方,左顾右盼,洋洋自得。
按照先前与丞相的约定,他们将“门”
安设在检阅入城仪式的受降台下方,到点后立刻开门,将丞相悄悄接到台下,通过预先准备的私密捷径登上受降台,遥望入城的盛景。
辰时二刻,穆祺准时打开了大门,迎入了一身青衣的诸葛丞相。
带人上受降台看入城式这件事,瞒得过谁也不能瞒过主将,所以穆祺提前向霍侍中做过报备,只说是自己的一位长辈恰巧在附近办事,想借光看一看天军大胜的盛景,也算是可以铭记一生的幸事。
——白雪皑皑的草原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来历的“长辈”
?这话简直一听就让人起疑。
但还好霍将军仍然牢牢记得舅舅的叮嘱,对方士的异样从不多问,抬一抬手就放了过去。
当然,上层默许之后,还要提防下层的耳目。
所以诸葛丞相这一次来得甚是低调,依旧是先前那一副平平无奇的太学博士打扮,只是在外面裹了一件穆祺送的狼皮大衣;而当他踏过大门,头一次涉足这苍茫万里的草原景象时,面上也难免微有怔忪,露出了奇特而怪异的神色。
无论多么沉着冷静、智珠在握的角色,在头一次体会到这穿越时光的伟大奇迹时,恐怕都会有超出常态的震动与惊异,难以遏制的心绪起伏;不过,武侯的怔忪却似乎并不仅仅在于这技术上的玄奇景观;他的目光很快从苍茫大地上移开,投向了高耸的受降台——那是用水泥与土木在几天之内仓促搭建的临时建筑,仅仅只能以毛皮与旗帜简单装饰;而现在,武侯眺望着高台上那面猎猎飞舞的玄色旗帜,面上的情绪微有起伏,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觉察的惆怅。
……汉家旌旗,仍无恙耶?
对于一个毕生致力于兴复汉室的政治人物而言,汉家旌旗并非只是过往政权的一面普通旗帜,更有其不可释怀的情意结;陆游于梦寐中望见圣主克复汉唐故土,“驾前六军错锦锈,秋风鼓角声满天”
,醒来后万事皆空,悲哀不可自抑,“胡未灭,鬓先秋,泪空流”
,知道自己此生呕心沥血,一辈子苦苦期盼的事业,终究是镜花水月,一片虚妄;而自己的结局,不过是“心在天山,身老沧洲”
!
放翁不过是梦寐中瞥见一点汉室的影子,尚且破防到那种地步;何况丞相如今亲眼目睹,绝无半分虚妄?
如果两汉是汪洋恣肆的大海,那么季汉就不过是历史的车辙里残余的一点露水,如此盈盈一握,终将在烈日中蒸发殆尽;而丞相本人倾尽心血,拼力挣扎,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;只不过是心之所存,道之所存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罢了。
如今他目光下移,望向高台上来回巡视、意气风发的士卒,其怅惘之意,未免更加浓厚——此时尚且是大汉鼎盛之时,汉军在草原上纵马奔腾,以为帝国的寿命与天无极,就像山河一样稳固牢靠;但最终——最终,最后的大汉丞相到底明白,一切都会有个尽头。
这样微妙沉郁的心情恐怕是外人不能理会的。
所以穆祺与刘先生都保持了克制的沉默,没有打搅这一刻幽深的思索。
不过,丞相也很快从情绪中挣脱了出来,他稍一沉默,向几人露出了微笑:
“天汉煌煌,如日当中……想不到我侥天之幸,竟也能附于骥尾,见证强汉鼎盛之时。
只是两相比较,难免叫我等后人更加惭愧了。”
穆祺下意识回答:“丞相过谦了。”
“这是实话,何谈过谦?”
丞相道:“大汉兴盛,是列位的功劳;汉室衰落,天下分崩,国家到了如此地步,我等愚人自然也不能辞其任”
这句话说得很贴切、很诚恳,同样也有不可觉察的悲哀。
蔡文姬诗云“我生之初尚无为,我生之后汉祚衰”
,魏武昭烈相继凋零以后,蜀中只有武侯苦撑大局;新一代人才虽已渐次长成,但从落地之时,所见所闻就都是秩序崩毁、三足鼎立、人人各位其主的乱世时代,而再没有老一辈那种怅惘幽深的故园之思,不可解释的黍离之悲;他们从没有见识过汉室清平稳定的时候,于是所谓的“兴复汉室”
,也就渐渐虚化成了一个宏大抽象而没有实感的东西;真挚的、热烈的复国之情,亦逐次演变为空虚的政治目的,人们依旧在按照惯性执行着这个目的,但恐怕已经很难体会到它真正的意义了。
所以,作为旧时代残存的遗老,诸葛丞相在国事倥偬之余,其实常常感到某种深入骨髓的孤独——他知道,虽然兴复汉室依旧是西蜀决计不可违拗的政治正确,但时光荏苒,故人凋零,能够体会自己心意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;无论是自己呕心沥血培育的嗣君,抑或精心挑选的董允、费祎,他们当然尊重他、信任他、坚决的服从他的路线,但数十年的光阴是决计不可逾越的界限,当年昭烈帝与武侯君臣相知之诚,三顾茅庐时纵论天下局势的豪情与期许,终究是不能借由《出师表》区区数百字解释清楚的;所以无论多么亲近体贴的自己人,都实在无法共情政治目的下的真心。
政治目的需要看真心吗?一般虚应故事的形式主义或许不需要,但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这样的大事却绝对是缺不得半分信仰;否则僻居一隅,苟且偷安,终究不过是守户之贼。
而武侯拼尽心力,亟亟求取,不敢一日稍有懈怠者,也正是知道这种热情的稀少、脆弱、易于磨损;说句难听的,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以身作则,借道德的号召力鼓舞士气,等武侯一瞑不视之后,西蜀还能为了那个虚无缥缈、仅仅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政治口号奋斗多久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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